祁子晞

凹三: FirefliesTown,失效的文去这里找哦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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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古风向】此十年,彼十年

 

❤ 这是本质沙雕的连载里,一篇有点煽情的番外。

     涉及云中书/龚方/杨晰/弘杨

 

❤ 第一人称/方书剑视角

 

❤ 错过的年岁从来不可惜,可以用来兑换一个憨批哥哥、或者一个话痨小朋友。

 

 

 

>>> 01

 

 

当时是拂晓时分,天还未亮,建筑和远山都笼罩在蓝灰色的天幕下沉睡。高杨一袭白衣被穿过街巷的凉风吹起,我能看见他清瘦的腰线,随着单薄的布料一起颤抖,影影绰绰。

 

他仿佛落入宽阔而褪色的布景里,成为画卷上的一笔留白。

 

我就站在他的右后方,静静看着他;想开口,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——我心里不想他离开。但我知道,任何人都无法阻止他启程的决心,而我是最没有资格的那一个。

 

因为很多年前,我和他一样。

 

于是那个遥远的拂晓在记忆中逐渐苏醒,那时的我揣着难以言状却坚定异常的信念,去做和他一样的事,虔诚如同朝圣——

 

 

 

“阿云嘎是日月星辰的孩子。”

 

这是长辈们曾给予嘎子哥的评价。他们饮马于河,路上便这样聊起他。我当时骑在马背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,悠荡荡地看着头顶一张无尽苍穹。忽而长风过境拂过脚下的草叶,掀起一阵深绿色的簌簌波浪,将视野冲刷得格外清明。

 

“方方,我们到了。”姊兄展开手臂,示意要抱我下来;我便攀住他的脖颈,荡着脚等他放我落地。河边草浅,土地湿软,一脚踩进去便能感到鞋底微微下陷,是最柔软的安全感。

 

我随着大人们往草原中央去。儿时的草叶似乎总比后来更繁密、也更高些,我记得自己费力地踏着路追上他们,然后再学他们一般坐下。他们取下腰间的酒壶,拧开盖子咕咚咚地饮个痛快;我便也取下腰间的酒壶,但我的壶里没有酒,只有阿娘装给我的、热乎乎的奶茶。

 

我嫌不凉爽,便一口一口抿着喝。

 

大人们聊起来总是喜欢将小孩子晾在一旁。那天黄子不在,我又闲不住,便凑过去想加入他们。

 

我就问,阿云嘎是谁?

 

“你要唤他嘎子哥。”姊兄拍拍我的头:他年纪虽轻我不少,却是我的旧相识;聪慧得很,能歌善舞、精通骑射——

“长辈们说,他是被天神腾格里指点的孩子。”

 

又是一句分外深重的夸赞。

 

我微微张了张口,还来不及反应,姊兄便续道:你不熟他倒正常,成年后我们朋友成家的成家,来往便少了;住得又远,不是祭祀过节也不常走动。不过你小时候,他还抱过你呢。

 

我回忆片刻也无甚印象,便点点头,转身去拿奶茶。身后是姊兄的呢喃,随着奶茶扑面而来的香醇热气飘散在空气里:

“他快回来了呢……”

 

那一天就那么平静地过去,我也没太放在心上,只是此后的日子里,似乎就带着那么一个若有若无的念想,仿佛草原上飘渺而断续的吟唱。

 

后来我曾想,那也许是天神抛下种子,植在我心房。

 

 

约莫过了小半个月,我记得是一个傍晚,那时半边天翻涌着浓重而灿烂的火烧云,而另一半天却是沉寂而包罗的深蓝——同一穹窿,冰火两重。我和黄子躺在火烧云那半的天幕下,身下枕着柔软的青草,揪几根旁边的嫩叶,举着胳膊编手环。天光如烈焰散落,逆着光的草叶手环仿佛被灼烤成焦黑色。

 

我一时间觉得心中又燥又慌——是因为天色火红、因为夕阳余温、还是因为黄子讲起话来太过吵嚷,我也不清楚。我便挪得离黄子远了些,将手环套在腕上,摊开身体摆成一个大字,长长地出一口气。忽闻远处马蹄声响,顺着土地杳杳而来,再透过一层松软的草垫,细细绵绵传进我耳朵。

 

身边黄子的话头截然而止。我回身,看着他窸窸窣窣地坐起来,眨眨眼向远处望去。

 

“有人来了,方方。”他对我说。

 

我便也坐起身,顺着向远处看。

 

单骑英扬,离我们越来越近。马上之人清瘦挺拔,举起手里的马鞭在空中划过,便在刹那间割裂长空,留下一道光影弧线。

 

天地辽原里,似乎只剩一个他。

 

我已经不太记得我是被怎样的心情牵引着起身,一步步走向他,又一步步奔向他。他仿佛从那片沉静而深远的冷蓝色天空而来,随着距离的缩短,逐渐拂去我内心的燥热不安。

 

我和黄子站在一旁,有些拘谨又陌生地看着他跨下马,又拴住马。他眉目英朗,线条清正,周身一股不易近人的气场;可回眸看向我们时,又从飞扬的眼尾绽出灿然笑意,仿佛我们熟识已久。

 

我盯着他,下意识迷迷糊糊地开口:

“…嘎子哥?”

 

他眼里似乎闪过一丝疑惑和惊喜,随即展臂将我裹进怀里。我迎着他身上淡淡的尘土与书墨气息,听见头顶传来他裹着笑声的感叹:

“我的方方,竟然还记得我呢!”

 

 

那年我七岁,他十七岁。

 

 

 

>>> 02

 

 

南飞的鸿雁啊 志在逐日 莫呀莫忧愁

南飞的鸿雁啊 山海阑干 莫呀莫回头

 

龚子棋来时,我正一个人躺在草地里唱歌看星星,就像曾经在草原上常做的那样。

 

——无论我跑去哪里,他好像总能找到我。

 

“我的方方唱歌很好听啊。”他一歪身子坐到我身边,胳膊向后撑着,侧头看向我:“胆子蛮大的,草丛常里有蛇——张超梁朋杰没和你讲过吗?”

 

我抬眼对上他的目光。他背着月亮,瞧着没有平时凶,朦胧又温和。

 

“讲过。”我没在乎,换了个姿势侧卧着,方便看他的脸:“可是晚上,蛇就回去睡觉啦——”

“你要不要一起躺?”

 

龚子棋好像被我惹得有些无奈,但看了我一会儿又说,好啊。

 

他就躺在草地里舒舒服服摊开身体,占的地界比我大。明明一句话的功夫之前,他还在担心被蛇咬。

——龚子棋,是个喜欢装老成的小孩。

 

 

一时无话。

 

方方。他轻声叫我。你刚才唱得真的很好听。

 

他半支起身子,用手掌撑着头,侧过来看向我。

方才的风吹过眼睛,让我觉得有些干涩;加之龚子棋说话声音比较低,又总有些含含糊糊的懒散,我便有些犯困。

 

他说好听,我其实有点开心。所以我就闭着眼睛,又哼了一次。

 

南飞的鸿雁啊 志在逐日 莫呀莫忧愁

南飞的鸿雁啊 山海阑干 莫呀莫回头

 

心里突然有点颤动。一股力气催着我睁开眼看他、叫他的名字。

我说,子棋哥,你是除了嘎子哥以外,第一个夸我唱歌好听的人。

 

没等他接话,我便赶紧补上一句:这首歌是嘎子哥教我的——他唱什么都好听,大家都那么觉得,我也是。

 

龚子棋听罢,微微一歪头,似乎漫不经心似地应了一句:唔…倒是没听过他唱歌。

 

他的话像是夜里的风,慢慢悠悠流进我耳朵,我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——

我也才意识到,原来嘎子哥很久没唱过歌了。

 

 

 

我第一次见嘎子哥表演那天,他白袍加身,裙摆在天地草木间飞扬。我看着他如雄鹰般扑落落展开双臂,磅礴而桀骜。他昂头望向苍穹,眼睛张得大大的,仿佛两片情感翻涌的黑色的海。

 

我从没到过海边,可他就让我想到海。我听大人说,海也如草原一样一眼望不到边,但海水的味道又苦又咸。

 

他那天唱了好多歌,唱怀缅、唱悲愤、唱无奈、唱挣扎、唱喜悦、唱彷徨。我和周围的男女老少坐成一圈围他在中央,仿佛围绕祭坛篝火。

 

 

我抱着一大束姐姐们送来的食品和织物,兴冲冲地跟上他回家的脚步。

 

嘎子哥!我把手里的东西捧给他看:都是那些姐姐们给你的——人家迷上你啦!

 

嘎子哥似乎有些讶异,又有些无措,片刻才微微弯腰接过我手里的东西,笑着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。

 

没得到想看的反应,我就又凑上去补道:我看有的姐姐,还没嫁人呢!

 

别瞎说。他伸出食指,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
“方方这么高兴,莫不是将来也想得这些东西?”

 

他把我问得愣住了,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。怔了一会儿,我回过神来,见嘎子哥已经把东西放在一旁,回到了我身边。

“想学唱歌吗?”

 

他便带我往河边去。我的心跳随着他的脚步走,一路上雀跃得打紧。我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些什么,但跟着他走,我就高兴;跟着他走去学唱歌,就是要飞上天的高兴。

 

南飞的鸿雁啊 志在逐日 莫呀莫忧愁

南飞的鸿雁啊 山海阑干 莫呀莫回头

 

他唱起歌来,声音像河水漾起的波浪。我突然有些赧于开口,生怕我毁了眼前的景致。可嘎子哥叫我和他学,我便硬着头皮唱。他听我唱完,突然笑得开怀,眼尾也飞扬起来。

“我的方方,真是有副好嗓子。”

 

那天我们在河边聊了很久。他问我将来想做什么、想去哪里,可我什么也答不上来。我心里从来只有生我养我的草原,它明明那么辽阔伟大,可我头一次觉得它又那么禁锢而狭小。我突然心慌,觉得自己很差劲,所以垂着头很久没说话。嘎子哥便揽过我的肩膀,逗着我开心。

“方方还小,现在没计划很正常。是我的问题。”

“我的方方将来,想不想做一名英雄?”

 

心里一股情感仿佛河流冲撞,蓦地撞开我的嘴巴。我抬头看向他,说嘎子哥,我将来想和你一样。

 

他眨了眨眼,似乎在思考什么,带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。片刻我听到他喃喃地说:

“嘎子哥就想做一名英雄。”

 

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,他那时究竟在想什么。

 

 

 

南飞的鸿雁啊 志在逐日 莫呀莫忧愁

南飞的鸿雁啊 山海阑干 莫呀莫回头

 

身边的龚子棋突然打破了我的回忆。他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,倚着我脑袋后面的树,一边摆弄着手里的草叶,一边也唱这首歌。我有些惊奇,坐起来挤到他身边去说,你只听这几遍就会了呀?

 

他侧眼瞧着我,一歪嘴角扯出一个得意的笑,又岔开话题说道:“我想起一句诗。”

 

长风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。

 

我心下疑惑,又听龚子棋解释,这句诗高杨喜欢,写了满满一屋子,曾经都贴在墙上。

 

我一时间没捕捉到重点,先开始问,什么叫曾经都贴在墙上?后来去哪了呢?

 

龚子棋犹豫了片刻才道:

“烧了。”

 

我张大了眼睛。

 

高杨,高杨。

我想起他为王晰挡剑时浑身的伤口和血污,突然有些难过。

 

知道吗。龚子棋轻轻丢掉手里的草,看向我一字一句道:

“我觉得你们有一些相像。”

 

 

 

龚子棋告诉我,高杨的功夫不是学堂教的。他会飞刀、会舞剑,都是从小跟着晰哥学来的。

 

王晰那时候很疼他,走到哪里都带着,一口一个小高杨儿。龚子棋说。

 

我皱眉不解:现在他也一口一个小高杨儿。

 

那不一样。龚子棋长出了一口气:至少对高杨来说不一样。

 

那时的高杨勉强到王晰手肘高,不喜欢说话,但喜欢安安静静地跟着他的邻家哥哥走。

 

邻家哥哥说,小高杨儿你帮我跑趟腿。

好。

邻家哥哥说,我来教你舞剑和飞刀吧。

好。

邻家哥哥说,试试我给你买的新衣裳。

好。

 

高杨像一座冰山。龚子棋说。不是说他冷漠,是你只能看到他愿意展露给大家的那一角,却永远不知道海面下、他的内心深处藏着多少东西。

 

但他又一向温和懂事,所以不会有人觉得他疏离。王晰也只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弟弟,平日里能照顾到什么就给什么——毕竟高杨真的很好。他的邻家弟弟生来一双含情目,望着王晰的时候总是带着些纯净又向往的光芒,偶尔绽出一个和其他小孩子一样灿烂的微笑,他眼尾弯弯,仰着头对王晰说,好。

 

习武挂彩在所难免。高杨从来没在别人面前喊过一次苦,只在屋子里默默捆扎红肿的关节和划破的伤口,咬紧牙关勒紧绷带,汗水从额角滴下来。忽而仰头,听见外面低沉的声音,轻轻柔柔喊他的名字。

 

高杨儿,小高杨儿。

 

高杨微微吞了一口气,抬手擦了擦泛红的眼角,和平日一样挂上浅淡的微笑,慢悠悠地说来了,晰哥。

 

把刀收起来吧。王晰倚在门边,笑眯眯地看着他:今天夏至,你吃面了吗?

 

高杨被突如其来的家常问得一愣:我……

 

一个“没”字还哽在喉头,肩膀便落上王晰温暖的手掌。那儿有块跌打伤,高杨自己都碰不得,却不知怎么现在一点都不觉得痛。

 

王晰的手掌一点点摩挲着那块红肿,说:今天不练了,带我的小高杨儿去吃面。

 

那顿饭…高杨吃得有点难过。龚子棋说。

 

我没说话,因为我仿佛隐约明白他难过的原因——

 

也许从那时起,高杨就意识到,其实王晰什么都知道。

 

 

又一阵风吹来,吹乱了龚子棋额前的刘海。他伸手拨开碎发,转过身看向我:

“方方喜欢唱歌吗?”

 

我毫不犹豫地点头说,喜欢。

 

那还好。龚子棋微微垂眼,顿了片刻才续道:可高杨以前是个书卷气的小先生。自从跟了王晰学武,家里桌子上的书经,锁了一大半进箱子里。

“我问他为什么,值得吗。”

 

不知怎的,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人捏在手里攥着一样,窒息又酸涩。目光越过了龚子棋,我看向他身后的月亮。

 

“高杨怎么说呢?”

 

龚子棋站起身,抖了抖身上的草叶,背影逆着光。

 

他说,天下流水,无不赴海——这是宿命。

 

 

 

>>> 03

 

 

送走高杨之后,我望着空旷的街巷发了很久的呆。直到天光破晓,头顶泛起灰黄的光亮,鸡鸣从远处的人家传进耳朵,才将我叫回神来。

 

我回身往屋里走,却在门口和黄子撞了个满怀。

 

他面色平静,眼睛张得圆圆的,眨了又眨,看着眼前的街道,又看看我。

 

原来他一直躲在我们身后,一言不发地看着高杨离开。


那个昨天还叽叽喳喳逗着大家开心的黄子,好像一下子离我很远很远,好像他一直没有从草原离开。

 

我看着现在的黄子说,你在难过。你可以和我讲出来。

 

……倒不是难过。黄子活动了一下他瘦弱的肩膀,抽了抽鼻子,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笑脸。

 

我跟着他往楼上去。他回了自己的房间,翻箱倒柜地拿出一小叠薄薄的信。那是他还没到这之前,和高杨歪打正着地飞鸽传书,聊了两个月的所有信件。

 

“这是我们的时间。”黄子对着我扬了扬手里的几张纸。

 

他又把信轻轻放在床上,走了几步推开窗户,看着外面一轮赤红的太阳,半晌才小声道:

“那是他们的时间。”

 

我下意识地反驳:不是这样的,黄子……

 

所以我不会拦他。黄子转身看向我,笑容和语气都是无可奈何:

“现在的他和当时的你,不是也差不多么?”

“当时的我没劝住你,现在的我也留不住他。”

 

我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。

 

晰哥现在气血双亏,要是找不来千年人参,也不知得睡多久。黄子拉开凳子坐下,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,眼睛盯着茶杯看,却不想动手给自己倒杯水。

 

“但我只是觉得,他自己的伤都还没养好……”黄子顿了顿,声音里有些气急:

“我从来没见他做事这么冲动过。”

 

黄子……我喊他的名字,却又一时语塞,只能一遍遍地告诉他,高杨会平安回来,他会平安回来。

 

黄子抬眼看向我,叹了口气。

“你去给嘎子哥找草药那次,至少还是健健康康地离开。”

 

阳光从大开的窗户洒进来,照在茶杯上,泛起有些晃眼的光芒。

 

黄子的话让我想起我离开那天,嘎子哥屋外的鸟笼。

 

他那屋外挂着一只精致的铁丝边儿鸟笼,浴满阳光,闪闪发亮。小鸟在笼子里沉睡,嘎子哥在屋子里沉睡。

 

人们从他的屋子里进进出出,目光和语气里都是气愤和惋惜。

“好好的孩子,出了一趟门也不知道被中原人下了什么蛊,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。”

“病一场也罢,但愿他身体好了,就能清醒过来。”

 

我坐在嘎子哥床边,看着几个大人在他房间里嘀咕了一阵,又把目光落在了书架上。

“这些书…烧了吧。”

 

我心里警钟大作,连忙扑上去挡在书架前狠命摇头:不行!不能烧!

 

方方!其中一个叔伯有些生气:他莫不是把你也带坏了!

 

他气到发抖,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向躺在床上昏睡的嘎子哥:

“你看看他现在都在想什么?什么驰骋江湖、什么命运主宰……我们的命运是天神的安排!他却在说什么?”

 

他本想张口重复嘎子哥说过的话,可又觉得难以启齿,只好硬生生绕过去:“……亵渎神灵!天神的孩子怎么能说出这种话!”

“前几年他喜欢翻这些杂书,大家也就随着他翻了。可现在他满脑袋都是那些虚构的东西——看到了吗,他现在这样,便是神明的惩罚!”

 

我一边哭一边摇头,说不是的,他不是的。

我说,这些书我会替他收好,我会藏起来,不让他知道,但你们不要烧。

 

叔伯长叹了一口气,掸掸袖子离开了。

 

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,让我耳畔有些发闷。我向床边走了几步,看着嘎子哥。

——他还在发烧,脸色和唇色都有些苍白。

 

但他面庞肃静,像一尊雕像。

 

我想起他和我说过的那些话,觉得不解,又觉得不该。两股念头像对流一样在我的身体里冲刷拉扯,我捂住头,觉得有些晕眩。

 

我也想起嘎子哥还没回来之前,姊兄讲给我听的话。他说,阿云嘎由天神腾格里指点,他是日月星辰的孩子。

 

可现在,日月星辰的孩子说,一味信仰神明是蒙昧的,那是精神的束缚。

 

他说,方方,有机会要走出去。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,才有尊严和自由。

 

他对我说那些话时,人们正在举行祭祀活动。他带我逃出来,身后祭坛的圣火即将点亮。我跟着他奔跑,再回头向那处望去,只能看到黑色的烟雾升腾而起,越来越弱、越来越淡,最后还没接触到天上白色的云朵,就四下散去。

 

宗教。他说。那只是在人们面对逆境时的寄托,和被逆境打败时的借口。

 

“若神爱世人,这世上也不会有天灾和人祸。”

 

我微微抬头,一眨不眨地看向他。我想我真的很信赖他,可我一直以来的信仰,就被他这样一字一句地击打冲撞。

 

他喊我的名字,又轻又柔,方方…方方,尾音像春风揉进空气里。

 

可他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,说出这种话呢。

我又为什么,那么想要抱抱他呢。

 

我把他珍惜的那些书收好,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,又跑回房间收拾包裹。郎中说,嘎子哥退烧,得要远山上的冰凌草。

 

当时也是拂晓时分,天还未亮。黄子站在我的右后方,静静送我离开。我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;又转身,视线再下移,远眺同样灰蒙蒙的草原。

 

我突然感到有些开阔了。

 

黄子。我对他说。我还是觉得这世上有神明。天神永远存在,日月星辰也在看着我们。

“但嘎子哥说的那些话,我也不觉得错。”

 

我说完,好像又搞不懂自己在说什么,就皱眉看向他:我是不是特别矛盾啊。

 

黄子咧咧嘴角笑起来,把手里的包袱递给我:

“不矛盾——我和你想的一模一样。”

 

我也扯出一个笑容来,没再多言。嘎子哥在等药,我要去找冰凌草。

 

路途的艰难我已经不太记得。我确实吃了苦,丢过钱袋、崴伤过脚,可现在印象都很模糊;但有两件微不足道的事,我莫名记得很清楚。一件是我在路上,曾经遇到过一条宽阔的河流。那时是晚上,河水在夜色下呈出深不见底的漆黑。从深夜到破晓,再到有一片云朵将太阳朦胧遮挡,路上一直无风。光线微弱,河流逐渐惨淡地褪色,如同一钵苦水,长久地卧在我脚下沉睡。

 

我那时才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孤独。我唱歌,唱嘎子哥教过我的歌,抑制自己悠长又阴郁的想法——我害怕,想赶紧放弃,我巴望着快回去见他;可我又知道现在回去,才是再难见到他。

 

而另一件事,是我寻冰凌草的那一路上,脑海里都回荡着嘎子哥曾经对我说的话。他说,方方,有机会要走出去,才有尊严和自由。可我走了一路都没有想明白,我明明走了这么远,却依然没觉得自由,只有沉重的希望牵绊着我、又指引着我,踉跄地向前去。

 

我不是没有想过为什么。在集市、在树下、在河边,歇脚时我常常会思考,为什么要追随他做这些事呢。

 

他在我身边,可是离我那么远。我们隔着十年的光景,我好像总是听不懂他讲话。

 

那年我十二岁,他二十二岁。

 

 

“方方。”

 

黄子叫了我一声。我回过神来,见他正坐在床上,读着高杨曾经寄给他的那些信。他从后往前读,读到第一封,是高杨寄给晰哥、但落到黄子手里的那封。

 

黄子有些疑惑地张着眼睛,扬起手里的信给我看。

“这封信我当时不认识,现在认了字,还是不明白。”

 

我接过信纸,上面字数寥寥,只有单薄的一行:

 

“天山雪水浸土成岚,唯不赴海。”

 

 

 

>>> 04

 

 

我突然很在意“唯不赴海”四个字,因为我记起龚子棋说的“无不赴海”,又想起高杨把那句“长风破浪”全部烧掉的事。

 

他想到了什么呢。他又明白了什么呢。

 

高杨离开的日子里,我开始变得比黄子还睡不好。贾凡仝卓听说了高杨孤身一人去寻千年人参的事,气得直拍桌,说他是个傻小子,明明缥缈山就有千年人参;又说他偷听就听一半,这下也不知去了哪里。索性这才没过两天,应该还没走远。他们急忙联系了蔡尧,让他找到高杨,领他到白眉神医那去。

 

于是黄子悬着的一颗心便稳稳当当放下了,夜里也能睡踏实。可我还是睡不着,总是做些混乱的梦,然后一次一次地惊醒。

 

我便时常半夜出门闲逛。去过山坡、去过凉亭、去过药铺不远的瞭望台。又很奇怪,龚子棋还是永远能找到我。

 

我坐在亭子里直打哈欠。也不知为什么,明明很难睡着,一见龚子棋来了,我就开始犯困。他无奈地拍拍肩膀,说那你靠着我睡吧。

 

子棋哥。我枕在他肩上,闭着眼迷迷糊糊地讲:我看到了高杨之前写给晰哥、可是没寄给他的信,和你说的那句很像——天山雪水浸土成岚,唯不赴海。

 

唯不赴海……我重复了一声。他是什么意思啊。

 

龚子棋的肩膀似乎微微抖了一下。我抬起头想看他,又被他一手轻轻扶住脑袋,摁回到肩膀上。

 

龚子棋的声音飘散在有些发凉的空气里。

“王晰在刑部那段时间,让他选几个年轻的孩子培养。他选了好几个人……没选高杨。”

 

我没觉得意外,却还是有些难过,又有些生气。

“为什么?”

 

我没有见过小时候的高杨,但我想他应该和现在一样,干干净净,有着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。他个子小小,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拼命习武、掩饰伤口;又在看到他的邻家哥哥时收剑入鞘,挣扎起来小声地喊“晰哥”,然后抬脚一步一步跟上他的步伐。

 

大孩子越走越快。小孩子也越走越快。

 

龚子棋微微侧头,抬手将挡在我眼前的刘海别到我耳后去。

 

分组的时候,高杨想都没想就去找王晰。龚子棋说。我头一次见他那么主动地争取一件事。

 

“晰哥,我就直奔您来了。”

 

碎发拨开,我仿佛就看到了高杨站在王晰面前,挂着得体的笑,汗水却从额角渗出来,顺着脸颊滑落到地面砸碎。

 

他当时一定有不解、有不甘、有不愿。但所有汹涌的情感最终都被他狠命地压到沉寂,只剩下表面的云淡风轻。

 

我说,他不问问原因吗?如果是我的话,一定会问清楚的。

 

龚子棋摇了摇头。

“他没问。王晰说他更适合另外一组,甚至已经帮他和师父打了招呼。”

“所以高杨说,好。”

 

高杨说,好。

 

我愣了片刻,继而长叹了一口气。

那片漆黑的、平静的苦涩河水。

 

之后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。他们很长一段时间联系很淡,后来晰哥从刑部辞官开了药铺,高杨还主动帮忙打点。后来药铺里来了向哲、来了周深哥和小山楂、又来了圣权和蔡尧,高杨便很快离开了。

 

他回家了。离开了梅溪郡。

 

也许在旁人看来,一切都和过去没什么不一样。

可在高杨这,一切从很久之前就变得不一样了。

 

再之后,王晰寄信给高杨,问他要不要回来药铺生活。

 

高杨拿到那封信时是什么心情呢?我以为我可以感同身受,却又怎么也想象不到。可我想,那句“天山雪水唯不赴海”,一定是过往的故事在心里翻腾了很久,才让高杨这么一个内敛的孩子鼓足勇气,将自己的脾气和心思说给他听吧。

 

——那封回信如果没有落到黄子手里,事情又会是什么样呢。

 

我越想越乱,也想不明白。

但事实是高杨回来药铺了。现在甚至带着满身的伤,为王晰去寻千年人参。

 

我将一切归咎于少年人的我执,却又听龚子棋话锋一转,把问题指向了我:

“方方现在,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吗?”

 

我几乎没犹豫。我说这里很好,我很喜欢。

 

夜里的风摇动远处的黑色碎影飒飒作响,我也听见龚子棋在我头顶闷闷地笑。他说,那我的方方还不明白,为什么高杨会这样选择吗?

 

我更加疑惑了,所以没吱声。龚子棋说,你应该是困了,睡够了再想吧。

 

我拽着他的袖子往回走,揉着眼睛说还不是都怪你,本来我挺明白的,可每次你一来,我就困得睁不开眼。

 

失眠又不是什么好事。他送我回到卧室,倚在门口挂着一副满意的笑脸:

“我一来你就犯困,是因为你最信任我——甚至像信任阿云嘎那样。”

 

“不一样!”我本来迷迷糊糊的,听到这一句就蓦地清醒了,还有些生气。

“我确实特别信任你,但和嘎子哥不一样。”

 

若不是大家还在睡,我差点就要吼他。我抡起拳头,说你再胡说八道,等天亮了,我就打你。

 

你的功夫可是我教的。他伸出手包住我的拳头:

“当时是你说,我是你来中原最喜欢的人了——这可不是我逼你。”

 

我有些急了:那是当时大家要死要活,我顺口说的!

 

龚子棋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,叫我好好睡觉,人就走了。可我却彻底清醒了,坐在床上,想了很多事。

 

我想自己每天的失眠,和龚子棋来了之后就放心入睡的“病状”,突然觉得有些慌张。我又想起嘎子哥送信前,骑在马上和大家告别,回头对大龙哥说再见。我又想其实大龙哥对嘎子哥真的很好,虽然他天天一副睡不醒的样子,还总是说嘎子哥老皱旧,可出了什么事,他总是在默默地分担。那次嘎子哥食物中毒养了好几天,也一直是大龙哥在照顾他。

 

我就又想起很多年前发热昏睡的嘎子哥。那时的我好像拥有强烈的责任感,跋山涉水地去寻冰凌草,又把草药带回到他床前。那时的大家都在议论他的渎神,没有人愿意花时间在他身上。我以为以后他生病,我也会这样照顾他,也只有我会这样照顾他。

 

这一切是怎么不知不觉改变的呢?因为时间吗?

 

现在我十七岁,他二十七岁。

 

——原来,十年过去了。

 

 

 

>>> 05

 

 

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依然失眠,却不敢再出门,因为害怕遇到龚子棋。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很久,最后轻轻推开门——我想去找嘎子哥。

 

他伤得比我重,现在正睡着。

 

我在门口僵硬地站了片刻,又一步一步犹豫地移到他床边,坐下,看着他散在枕头上的头发。

 

时间的流逝仿佛逐渐失衡,变得忽快忽慢,搅乱我心跳如同擂鼓,呼吸难以平复。我脑袋里忽悠悠的,好像一瞬间打乱了记忆,开始不知日月时辰、也不知身在何处——面前的嘎子哥如同一片幻影,而我的心里有什么声音嗡鸣作响,在躯壳中拢出震颤的回音,一遍遍撞击着我、摆布着我,让我愈发混沌、愈发渴望清醒。

 

我越来越心慌,越来越害怕。我直直看着他的背影,觉得泪水就要夺眶而出,便连忙起身退了几步,却一不小心撞在桌子上,手掌胡乱地摁住了茶盘一角,差点将茶碗打翻。我慌忙扶好茶具,又见嘎子哥没醒,便深吸一口气,落荒而逃。

 

我确实逃也似地踩下楼梯、逃也似地夺门而出、逃也似地跑离院子;我拼命想甩开心中不断蔓延着的、模棱两可的念头,我逃离我自己。子夜时分,街巷空无一人,我站在巷子中央,两侧是起伏林立的黑色建筑,脚下的青石板泛着骨白色的光亮笔直通向远方,最终模糊在一片阴影之中。

 

头顶是一轮圆月亮。

 

我颤抖着抬起手,慢悠悠抚在心口的地方,让思绪逐渐平静下来。一阵风儿经我身后向前方吹去,吹起我两鬓的碎发,贴在湿漉漉的脸上。

——我这才意识到,自己早便哭了。

 

我又一次想起多年前那条黑色的河。那时我站在河边,看到一团水中影。那影子逐渐具象、逐渐清明,最终一跃穿过水波——是一条鱼儿。

 

方才想甩开的纷扰念头,也如那鱼儿一般,啵地一声清亮亮跃出我压抑的脑海,分明地告诉我,那种空洞的感觉究竟来源何处。

 

——我坐在床边时,那份让人窒息的紧张与惶恐已经不再出于向往,而出于时过境迁。

 

我早就变了。

 

可是,是什么时候呢?是遇到龚子棋,还是遇到大龙哥,还是早在我将冰凌草熬成汤药端到嘎子哥床边的那时起,就开始变了?

 

我突然有些瞧不起自己。

 

“我们的方方在这里做什么?”

 

我回头,看到月光下的蔡尧和高杨。高杨侧身嘱咐蔡尧将草药拿进去,又转身面向我,带着浅浅的微笑。

 

他看上去很疲倦,又很快乐。

 

方才的烦躁被喜悦取代。我跑到他身边想抱抱他,又怕碰到他身上的伤;可胳膊已经举了起来,我只好护在他周围,左看右看。

 

你没事真的太好了!我说,黄子很担心你,连话都不爱讲了。

 

他略带疑惑地挑挑眉,继而又笑得眼睛弯弯:“不说话可不行……”

“我也特别特别想念他。”

 

他擦过我的肩膀要往里走。我心里一动,回头小声问他道:

“既然如此,为什么要去呢?”

 

高杨停下了脚步,片刻转身看向我,目光平和又温暖。

 

我犹豫再犹豫,才艰难地开口问道:

“是为了情怀,还是为了…人……”

 

他似乎明白了,我在经历着什么。

 

我们的方方啊……他走到我面前来,抬手搭上我的肩膀:

“从你来到这儿,我听过两个人唤你‘我的方方’。一个是嘎子哥,一个是龚子棋。”

 

我心里一抖,又听着高杨清亮的声音流过我耳畔:

 

“他们很爱你,你也很爱他们——你不需要怀疑他们,更不需要怀疑自己。”

“一切都是真实的、都是珍贵的。从来不幼稚,也不浅薄。”

 

他深吸了一口气,望向天上圆圆的月亮。

“和阿黄通信的那段时间,我便逐渐想明白了。还好我回给晰哥的那封信没有寄到他手里——因为那是句错误的话。”

 

我问:你不怨他?

 

高杨微微歪头,一字一句笑道:天山雪水浸土成岚不假,但不是全部。还有一部分依然会化作雨水,落进海里——

“我们,永远有一部分属于他们。”

 

方方啊。他喊我的名字:

你什么都没有丢,过去的心思,嘎子哥也会为你保留。而你要好好完成他的期待——

 

“向前走,别回头。你属于未来。”

 

南飞的鸿雁啊 志在逐日 莫呀莫忧愁

南飞的鸿雁啊 山海阑干 莫呀莫回头


我不难过,但是突然有点想哭。我说,我好像明白了。

 

高杨拍拍我的肩膀,眼里映着粼粼的月光。

“阿黄在等我——明早我去吓吓他。”

 

我随着高杨上楼去,遇到睡得半醒不醒正要下楼的龚子棋。他见到我,脑筋好像还没转过来。

“唔…我的方方回来了?”

 

是啊。高杨让让路,把我拉到前面去:你睡成这样还出来找他?

 

起夜回去路过他房间,看他又不在。龚子棋拍了拍我的头,和高杨解释:他最近心情不好。

 

我愣了一下,说,我没有心情不好了。

 

高杨在看着我。龚子棋也在看着我。

 

我支吾了片刻,看向龚子棋道:我想明白了,你之前说得对。我当时说要打你,是我的问题,我不打你了。

 

龚子棋揉着眼睛,突然笑了出来。见他笑了,我就也笑出来。

 

 

我无需回头,如同驾马向未来奔去。那些幻影般的心思擦过我簌簌流逝,终将化为身后永远缅怀的石林。

 

 

 

FIN.

 

 

❤ 关于阿云嘎心爱的书和黄子与高杨的传信,可以阅读正文 第一章到第四章(本质沙雕,收获快乐)

 

❤ 关于全员残血现场及打酱油的贾凡仝卓,可以阅读正文  第十二章到第十四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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